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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余华.文字版.pdf
http://www.100md.com 2015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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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名: 活着

    作者: 余华

    资源格式: PDF

    版本: 文字版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书号: 9787506343060

    发行时间: 2008年5月1日

    地区: 大陆

    语言: 简体中文

    活着 简介:

    活着 :

    《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活着》讲述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

    就像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量,它没有断,《活着》讲述了眼泪的丰富和宽广,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活着 作者简介:

    余华,1960年4月3日生于中国浙江杭州,3岁时随父母迁至海盐,在海盐读完小学和中学,曾经从事过5年的牙医工作,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随笔集3部,其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近三十个国家出版。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1998年),法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2004年),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2005年)等。现为杭州市文联专业作家。

    活着 :

    活着 目录:

    封面

    目录

    作者简介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活着》.余华.精校文字版--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段子手小阿鑫 2017.09.09 16:07:40

    熬了三个晚上再一次拜读了余华先生的《活着》,距离上次已过三载,多了一些经历,便多了一些更深的体会

    活着

    文/段子手小阿鑫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福贵)

    我们每个人看似都在呼吸,都有心跳,都在活着,但是大多数人却不一定能够活的明白

    我们每个人经历母亲十月怀胎之后呱呱落地,因为生在不同的家庭有过不同的经历

    所以我们人生的使命也就各有不一

    最简单活着的方式不就是:

    学生学习,农民种地

    工人做工,商人经商

    因为人生就是一台舞台剧,我们照本宣科,演绎着剧稿的内容

    主人公福贵,一生历经坎坷,从一个地主败家到净身出户

    紧接着身边的至亲一一离他而去,一切就像是命运在与他玩笑一般

    开始身为地主拥有百亩田地,他的活着便是嫖娼赌博

    家道败落,为了生存只能亲自躬耕,养家糊口

    被抓壮丁打仗时,他的使命便是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家中等待的妻子儿女

    侥幸活命,最后生活的苦难一次又一次的击打着他,他没有任何办法进行改变

    但是,他在苦难中却没有选择一了百了的放弃生命

    就像当了县长的"春生",文化革命对他的摧残让他感到生活的窒息

    最终选择了自我的放弃--自杀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活着就是走向死归于尘土的过程

    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咸只能自己感受着领悟着,走到最后这些便都化为淡然与平静

    看完这本书真是扎心让人泪奔,但也更加懂得了应该珍惜当下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

    酸甜苦辣都是滋味,喜怒哀乐都是生活,春夏秋冬都要度过

    很多人都说人定胜天,其实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生活在福贵那个年代,社会动荡不安,你没有理由说哪种活法更好

    虽然福贵因为赌博败光了家里的所有田产,导致净身出户

    但是,那个泼皮"龙二"虽然拥有田产,成为地主,但是最后也是因为地主的这个身份被枪毙

    你可以说福贵是因祸得福,也可以说是命运的玩笑,因为故事就是那么的发生了,没有一个刻意的道理来说明谁的对错

    福贵说的对,他亲手葬了一家七口人,到最后孤零零一人,还能坚强的活着,不止是命大,是他自己从没放弃。

    生活中的磨难也无法抹去心中的美好与坚持,身已死,意尤坚,逐渐的成长让心灵柔软让生命丰富,这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热爱...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这是当下许多人的真实写照。年少时意气风发 想要闯荡 去看不一样的世界 过不一样的生活 。

    人到中年 内心或许不再那么汹涌 有些人忙碌着忙碌着 只为了金钱与名誉

    年老时 尤其是离死亡越来越近时 才感觉生命诚可贵 健康最重要 除去自我本我 一切外在的追求都是浮云 亲情友情爱情 当它们都逐一远去时 剩下的也只有你自己。

    没有任何的答案能够说明哪样的人生才是最正确的人生,但是,却有人可以说自己的一辈子是幸福完美的一辈子,因为他在活着中体验到了自己的那份活着的美好。

    其实,活谈何容易,只愿每天都能快乐度过,希望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能够每天快乐,所以:

    且行且珍惜!!!!

    活着

    作者:余华目录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内容简介

    正如一条颠簸在大海中的航船,始终会在浪尖

    与谷地起伏一样,前行在写作之路上的作家们的创

    作状态无疑不可能稳定如一。余华也不例外。如果

    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余华在1995年前后,也就他在那

    篇《活着》的创作前期,余华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

    个很微妙的时期。

    首先,我们跨越对经过和原因的猜测和臆断,把目光直接投向1997年,我们会发现余华在那一年做

    出的一个对中国先锋文坛不啻为一个噩耗的决定:

    放弃先锋试验。然后我们再回眸身后。这时候就会

    发现,那实际上在1995年就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这

    一年,另外两个著名的年轻作家苏童,莫言也作出

    了类似的决定。余华的告别先锋小说的宣言是:我

    现在是一个关注现实的作家而这时恰恰是他继《活

    着》之后,另外一个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杀

    青不久。那么就让我们稍微关注一下这后一部被作

    者声称为关注现实的作品。实际上,它与余华早期

    作品之间相当明显的变化。或者说,我们会惊异地

    发现这篇文章与余华早期的《在细雨中呼喊》完全

    是两种样子。

    那么我们再把目光转回到1995年,就会发现余华

    的唯一兼有现实主义文学和先锋小说特征的作品,就是那篇轰动一时的《活着》。这样说来,《活着》应该是余华创作的一个过渡。

    《活着》是余华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一方面我

    们可通过《活着》继续一个真理:写作是需要天赋

    的。余华在自己的创作风格转型期间完成了一部伟

    大的作品。同时,也因为另外一个真理,写作是不

    能完全依靠天赋的,余华的先锋性写作在经过了十

    多个年头后,于1995年左右的时候彻底陷入了低潮。

    事实上,这在中国文坛还是具有一定广泛性的。1980

    年以后露面的作者中,都曾经被先锋的这样的标签

    贴过,不过他们在90年代前后,悄然进入了他们曾

    经不屑的主流文学。当然余华等少数几人坚持的时

    间甚至还要更久一些。

    从这个角度说,《活着》是作者在自己进行先

    锋性文本创新枯竭的时候,寻求出来的一条出路。

    不过作者自己恐怕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从作品本身

    看,尤其是在作品的前半部分流露出来的很大的随

    意性可以看出,《活着》不是一部在构思完全成熟

    后才开始创作的作品。余华有可能象孩子信手涂鸦

    一般写下一个开头(这个开头如果对照余华的自身

    经历的话,会发现惊人的真实性,事实上,当一个

    游手好闲的人是余华写作的最初动因)。

    作者在将这个作品雕琢之前,可能称不上是在

    创作。在余华的创作陷入低迷的时候,写作其实仅

    仅是一种习惯而已。《活着》是一篇在随意中完成的小说,对于读者和作者而言,与所有好作品一样,是一种偶拾,或者是一个运气。

    《活着》是一篇读起来让人感到沉重的小说。

    那种只有阖上书本才会感到的隐隐不快,并不是由

    作品提供的故事的残酷造成的。毕竟,作品中的亡

    家,丧妻,失女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故事并

    不具备轰动性。同时,余华也不是一个具有很强煽

    动能力的作家,实际上,渲染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余

    华一直所不屑的。余华所崇尚的只是叙述,用一种

    近乎冰冷的笔调娓娓叙说一些其实并不正常的故事。

    而所有的情绪就是在这种娓娓叙说的过程中中悄悄

    侵入读者的阅读。这样说来,《活着》以一种渗透

    的表现手法完成了一次对生命意义的哲学追问。

    在后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以现实主义为标

    榜的中国主流文学评论,对《活着》给予了尖锐的

    批判。例如:认为作者将主人公富贵最终的活着类

    比为一种类似牲畜一般的生存,并予以唾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场,尤其是当海外市场对《活

    着》给予了高度的评论评价后,有关《活着》的另

    外一些见解渐渐出现。例如:《活着》是繁花落尽

    一片萧瑟中对生命意义的终极关怀;富贵的命运昭

    示着人类苦苦追寻一切不过虚妄而已,结尾那个与

    富贵同行的老牛暗示一个另高贵的人难以接受的事

    实:其实人真的只是一种存在,它和万物一样并无意义。追寻,探究的本质不过是一个大笑话而已等

    等。

    事实上,后一种可能是非常大的,因为余华在

    冰冷中叙述残酷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就象一个熟练

    的外科医生慢条斯理地将生活的残酷本质从虚假仁

    道中剥离出来一样,《活着》用一种很平静,甚至

    很缓慢的方式,将人们在阅读可能存在的一个又一

    个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幻想逐个打碎。这样就会有一

    个结局:人们就对此书留下深刻了印象。因为阅读

    是一次心理的恐惧经历。

    实际上,这又暗示了中国文学的另外一个事实:

    以现实主义做口号的现实主义其实是最不敢面对现

    实的。比如:本质上,人活着本身除了活着以外,并无任何意义。那么如果一定要赋予意义的话,那

    么唯一可以算作意义的,恐怕只有活着本身了。《活

    着》的伟大感可能恰恰源于这里。

    也正因如此,《活着》就明确了一个内容,活

    着在一般理解上是一个过程,但是,活着本质上其

    实是一种静止的状态。

    余华想告诉读者:生命中其实是没有幸福或者

    不幸的,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有一丝孤零

    零的意味。作者简介

    余华,浙江海盐人,祖籍山东。1960年4月3日出

    生于浙江杭州,后来随父母迁居海盐县。中学毕业

    后,因父母为医生关系,余华曾当过牙医,五年后

    弃医从文,进入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从此与创作

    结下不解之缘。余华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

    中文系合办的研究生班深造。

    余华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是中国大陆先锋派小

    说的代表人物,并与苏童、格非等人齐名。著有短

    篇小说集《十八岁出门远行》、《世事如烟》等,长篇小说《活着》、《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

    卖血记》、《兄弟》,也写了不少散文与文学、音

    乐评论。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意大利文、荷兰文、挪威文、韩文和日文等在国外

    出版。长篇小说《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同时

    入选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九十年代最具

    有影响的十部作品”。1998年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

    佛文学奖,2002年获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2004

    年获法国文学骑士勋章。前言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

    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

    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

    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

    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

    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

    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

    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

    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

    到。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

    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

    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

    纯粹,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

    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够成为这

    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

    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

    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

    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

    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

    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

    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

    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

    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

    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

    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

    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

    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

    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

    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

    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

    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

    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

    的文学现实,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他们笔下

    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

    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

    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

    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

    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

    一些,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

    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

    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

    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

    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

    《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

    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

    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

    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

    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

    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第一章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

    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

    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

    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

    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

    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

    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

    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

    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

    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

    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

    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

    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

    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

    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

    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

    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

    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

    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

    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

    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

    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

    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

    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

    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

    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

    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

    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

    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

    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

    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

    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

    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

    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

    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

    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

    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

    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

    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

    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

    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

    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

    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

    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

    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

    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

    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

    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

    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

    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

    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

    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

    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

    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

    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

    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

    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

    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

    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

    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

    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

    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

    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

    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

    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

    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

    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

    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

    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

    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

    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

    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

    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

    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

    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

    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

    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

    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

    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

    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

    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

    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

    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

    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

    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

    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

    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

    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

    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

    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

    《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

    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

    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

    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

    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

    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

    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

    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

    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

    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

    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

    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

    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

    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

    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

    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

    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

    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

    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

    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

    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

    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

    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

    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

    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

    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

    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

    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

    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

    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

    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

    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

    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

    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

    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

    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

    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

    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

    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

    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

    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

    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

    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

    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

    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

    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

    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

    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

    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

    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

    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

    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

    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

    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

    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

    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

    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

    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

    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

    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

    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

    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

    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

    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

    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

    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

    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

    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

    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

    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

    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

    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

    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

    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

    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

    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

    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

    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

    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

    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

    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

    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

    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

    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

    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

    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

    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

    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

    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

    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

    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

    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

    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

    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

    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

    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

    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

    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

    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

    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

    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

    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

    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

    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

    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

    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

    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

    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

    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

    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

    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

    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

    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

    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

    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

    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

    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

    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

    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

    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

    二他们赌,有输杏晕易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

    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

    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

    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

    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

    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

    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

    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

    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

    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

    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

    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

    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

    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

    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

    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

    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

    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

    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

    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

    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

    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

    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

    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

    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

    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

    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

    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

    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

    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

    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

    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

    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

    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

    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

    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

    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

    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

    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

    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

    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

    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

    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

    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

    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

    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

    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

    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

    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

    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

    七点。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

    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

    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

    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

    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

    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

    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

    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

    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

    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

    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

    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

    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

    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

    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

    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

    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

    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

    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

    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

    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

    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

    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

    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

    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

    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

    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

    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

    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

    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

    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

    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

    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

    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

    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

    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

    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

    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

    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

    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

    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

    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

    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

    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

    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

    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坏健到了晚上的

    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

    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

    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

    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

    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

    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

    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

    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

    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

    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

    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

    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

    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

    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

    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

    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

    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

    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

    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

    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

    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

    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

    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

    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

    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

    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

    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

    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

    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

    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

    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

    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

    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

    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

    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

    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

    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

    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

    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

    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

    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

    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

    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

    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

    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

    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

    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

    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

    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

    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

    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

    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

    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

    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

    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

    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

    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

    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

    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

    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

    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

    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

    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

    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

    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

    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

    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

    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

    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

    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

    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

    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

    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

    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

    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

    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

    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

    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

    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

    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

    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

    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

    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

    么办?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

    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

    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

    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

    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

    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

    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

    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

    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

    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

    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

    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

    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

    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

    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第二章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

    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

    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

    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

    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

    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

    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

    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

    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

    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

    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

    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

    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

    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

    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

    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

    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

    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

    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

    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

    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

    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

    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

    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

    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

    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

    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

    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

    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

    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

    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

    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

    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

    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

    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

    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

    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

    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

    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

    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

    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

    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

    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

    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

    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

    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

    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

    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

    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

    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

    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

    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

    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

    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

    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

    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

    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

    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

    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

    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

    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

    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

    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

    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

    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

    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

    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

    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

    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

    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

    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

    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

    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

    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

    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

    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

    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

    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

    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

    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

    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

    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

    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

    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

    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

    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

    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

    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

    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

    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

    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

    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

    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

    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

    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

    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

    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

    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

    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

    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

    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

    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

    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

    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

    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

    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

    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

    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

    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

    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

    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

    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

    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

    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

    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

    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

    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

    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

    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

    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

    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

    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

    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

    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

    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

    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

    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

    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

    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

    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

    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

    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

    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

    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

    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

    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

    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

    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

    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

    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

    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

    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

    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

    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

    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

    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

    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

    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

    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

    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

    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

    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

    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

    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

    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

    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

    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

    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

    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

    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

    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

    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

    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

    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

    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

    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

    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

    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

    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

    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

    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

    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

    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

    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

    下,里面有人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

    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

    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

    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

    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

    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

    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

    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

    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

    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

    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

    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

    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

    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

    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

    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

    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

    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

    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

    长说: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

    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

    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

    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

    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

    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

    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

    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

    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

    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

    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

    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

    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

    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

    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

    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

    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

    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

    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

    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

    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

    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

    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

    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

    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

    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

    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

    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

    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

    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

    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

    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

    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

    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

    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

    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

    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

    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

    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

    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

    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

    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

    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

    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

    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

    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

    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

    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

    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

    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

    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

    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

    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

    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

    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

    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

    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

    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

    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

    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有一些人开始

    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

    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

    会做恶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

    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

    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

    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

    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

    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

    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

    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

    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

    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

    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

    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

    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

    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

    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

    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

    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

    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

    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

    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

    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

    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

    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

    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

    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

    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

    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

    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

    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

    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

    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

    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

    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

    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那么

    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

    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

    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

    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

    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

    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

    大喊: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

    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

    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

    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

    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

    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

    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

    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

    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

    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

    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

    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

    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

    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

    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

    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

    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

    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

    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

    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

    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

    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

    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

    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

    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

    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

    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

    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

    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

    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

    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

    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

    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

    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

    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

    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

    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

    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

    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

    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

    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

    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

    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

    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

    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

    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

    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

    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两个人把老

    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

    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

    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

    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

    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

    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

    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

    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

    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

    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

    己救自己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

    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

    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

    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

    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

    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

    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

    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

    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

    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

    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

    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

    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

    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

    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

    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

    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

    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

    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有个比春

    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

    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

    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

    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

    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

    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

    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

    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

    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

    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

    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

    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

    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

    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

    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

    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

    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

    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

    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

    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

    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

    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

    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

    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

    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

    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

    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

    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

    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

    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

    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

    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

    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

    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

    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

    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

    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

    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

    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

    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

    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

    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

    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

    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

    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

    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

    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

    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

    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

    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

    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

    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

    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

    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

    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

    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

    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

    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

    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

    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

    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

    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

    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

    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

    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

    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

    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

    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

    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

    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

    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

    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

    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

    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

    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

    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

    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

    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

    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

    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

    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

    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

    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

    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

    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

    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

    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

    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

    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

    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

    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

    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

    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

    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

    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

    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

    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

    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

    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

    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

    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

    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

    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

    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

    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

    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

    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

    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

    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

    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

    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

    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

    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

    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

    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

    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

    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

    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

    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

    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

    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

    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

    有庆也有十二岁了,有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

    一阵,没有钱啊。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虽说也能

    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

    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

    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

    的事,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

    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

    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

    办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

    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

    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

    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不能让两个

    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

    减掉一半岁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

    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两户人家捎信来要

    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另一户是让

    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

    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

    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他们就改变

    了主意,那个男的说: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

    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

    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

    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

    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

    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了眼睛看

    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

    镰刀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

    我,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低着头让

    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

    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

    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

    口我对家珍说:

    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

    到点子上。

    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

    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

    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当儿我看到

    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

    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

    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

    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

    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

    手被拉着走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

    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这时

    我实在忍不住了,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珍走

    过来时,我埋怨她:叫你别让他们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

    家珍说:不是我,是凤霞自己过来的。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

    了,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这

    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还在家珍肚子里

    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

    就不吃了,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

    说:

    快吃。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

    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

    什么时候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

    这样子,一拍桌子说:

    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下,低着脑袋说: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

    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

    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

    叫了:

    我不上学。把我的心都叫乱了,我对他喊:

    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

    新吃饭,他就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

    声:

    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

    过去,对他说:

    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

    墙上,我说:

    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

    转过脸来看家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地说:

    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

    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我拍拍他的

    脑袋,说:

    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

    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

    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

    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

    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

    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

    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

    珍拉住我,低声说:

    你轻点,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的揍他。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

    腿一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

    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脑袋说: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

    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

    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他

    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

    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

    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

    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

    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

    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

    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

    对我说:

    爹,你别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

    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

    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

    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

    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

    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

    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

    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

    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

    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

    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

    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

    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

    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

    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

    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

    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

    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

    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

    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

    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

    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

    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

    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

    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

    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

    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

    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

    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

    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

    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

    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

    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

    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

    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

    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

    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

    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

    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

    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第三章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

    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

    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

    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

    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

    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

    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

    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

    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

    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

    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

    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

    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

    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

    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

    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

    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

    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

    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

    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

    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

    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

    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

    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

    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

    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

    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

    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

    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

    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

    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

    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

    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

    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

    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

    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

    了,就说: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

    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

    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

    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

    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

    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

    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

    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

    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

    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

    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

    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

    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

    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

    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

    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

    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

    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

    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

    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

    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

    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

    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

    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

    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

    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

    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

    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

    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

    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

    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

    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

    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

    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

    会想到它们。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

    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

    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

    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

    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

    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

    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

    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

    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

    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

    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

    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

    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

    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

    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

    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

    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

    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

    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

    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发霉了,加

    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

    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

    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

    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

    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

    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

    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

    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

    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

    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

    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

    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

    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

    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

    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

    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

    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

    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

    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

    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

    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

    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

    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

    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

    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

    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

    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

    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

    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

    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

    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

    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

    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

    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

    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

    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

    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

    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

    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

    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

    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

    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

    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

    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

    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

    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

    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

    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

    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

    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

    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

    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

    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

    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

    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

    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

    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

    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

    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

    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

    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

    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

    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

    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

    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

    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

    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

    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

    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

    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

    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

    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

    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

    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

    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

    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

    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

    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

    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

    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

    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

    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

    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

    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我先回家把凤霞

    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

    轮流着背她。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

    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

    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

    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

    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

    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

    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

    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

    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

    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

    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

    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

    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

    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

    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

    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队长指指

    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

    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

    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

    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

    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

    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

    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

    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

    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

    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

    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

    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

    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

    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

    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

    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

    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

    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

    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

    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

    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

    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

    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

    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

    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

    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

    过去问她: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

    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

    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

    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

    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

    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

    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

    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

    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

    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

    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

    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

    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

    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

    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

    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

    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

    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

    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

    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

    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

    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

    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

    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

    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

    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

    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

    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

    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

    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

    骂人的老师。我说: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

    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

    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将我

    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

    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

    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

    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

    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

    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

    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

    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

    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

    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中午有庆

    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

    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

    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

    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

    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

    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

    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

    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

    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

    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

    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

    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

    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

    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

    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

    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

    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

    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

    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

    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

    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

    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

    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

    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

    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

    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

    我的话,反倒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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